一年半后的今天，父亲的下半身已经完全瘫痪了。医生说，能撑到现在，已是奇迹。

2016年8月，一向壮实的父亲喊背痛，去医院一查，医生告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：脊柱某个位置发现了恶性肿瘤。

更加可怕的消息是：脊柱发现的癌细胞属于转移病灶，也就是说，癌细胞是从别的地方转移过来的，如果找不到原发位置，再怎么治疗都徒劳。

那一年，阿枝的父亲才56岁。

自私、被宠坏、颐指气使、专横跋扈，这些独生子女被打上的负面烙印，一夜之间在阿枝这里成了奢侈词汇……

工作第10年，1986年出生的阿枝，比身边同龄人更早面临了上一辈的健康问题。

“124"的家庭人口格局，是80后一代人身上最普遍的烙印，尽管这样的问题可以预见，可是，真正面临时，对于阿枝来说，一切都是那么手忙脚乱。

“在父亲最后的生命里，除了不停地掏钱给他看病，我还能做什么？"这个现实的问题，容不得阿枝多想，或许也容不得80后一代过多地思考。

阿枝的微信心情

医生已经给出了父亲最后的生命期限，阿枝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出现，奇迹能维持多久，谁也没办法预估了。

阿枝的心一直悬着。特别是今年2月5日，农历腊月二十那天上午，正在温岭一家银行上班的阿枝接到母亲电话，语气急切，说父亲昏迷了，怎么叫也叫不醒。

挂了电话，阿枝眼里一直憋着的泪水，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来不及抹掉眼泪，阿枝匆匆请了假就往医院赶。

医生摇摇头说，情况不乐观，发着高烧，很难说能不能再醒过来，“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吧。"

害怕的时刻，就这样到了吗？

哪怕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，可真要面临这一刻，阿枝还是有点手足无措，心有不甘，也有恐惧。

她找出早已存在手机里的一个电话号码，对方是温岭当地的一家寿衣铺。联系上后，阿枝回头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父亲，赶去为他准备这一生的最后一套衣服。

寿衣铺是一个太陌生、太遥远的地方，她不知道进了店铺后，怎么开头说第一句话。

“平时穿多大的衣服？寿衣尺寸应该小一点，病久了人会瘦小，走之前还是要穿得合身一点，可以走得体体面面的。"寿衣铺老板无心说着，但每一句都刺痛着阿枝的心。

预约好了所有寿衣订单，老板说会马上做好，两天后就可以来取。

回医院的路上，阿枝失声痛哭，她知道取了寿衣，就代表跟父亲从此永别了。

父亲昏迷了将近一天，到了傍晚，烧退了，眼睛终于也睁开了。

这又是一个心惊肉跳的奇迹。

两天后，寿衣做好了，阿枝没有去取。有人告诉她，公墓也可以早点去选起来了，但阿枝迟迟没有去选，这些“不吉利"的东西只要不接触，父亲应该还能挺过去的。

阿枝和丈夫在台州温岭同一家银行上班，按年龄和资历，都属于单位的中坚力量，丈夫在一年前当上了支行的领导，如果一切正常，阿枝的上升空间也是顺畅的。

“以前我对职业前景还是有想法的，想着自己多干点，机会总是有的，可现在真的是有心无力了。"在父亲生病的一年多里，阿枝几乎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，就算是工作日，也会把仅有的休息时段，花在往返医院的路上。

生病后，一向坚强的父亲对她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，睡不着了会打电话给她、感觉没力气了会打电话给她、身上痛了更要打电话给她。

谁让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呢。

“我还是理解父亲的，年纪还轻，想活着，多活一天是一天，也希望能随时看到我这个女儿，陪在他身边，不用说话，只要我静静地坐着，他就会踏实很多。"身体好的时候，父亲从来不会给女儿添麻烦，更不会要求女儿请假来看自己。

但现在，他会主动要求女儿请假过来陪着自己。

因为岗位需要，阿枝时不时需要出差、培训，每次出去，心总是吊着的，很害怕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，上课的时候，也会过几分钟就拿出手机看看。

在父亲被确诊癌症晚期后，跑医院、找医生等等这些事情，都是阿枝一个人操办的，在此后连续奔波的三个月里，6岁的儿子也根本顾不上了，从杭州到上海，她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。

温岭到杭州，坐动车三个小时，这是煎熬的三个小时。尤其是第一次去找一个陌生、但又急切想找到的好医生时，阿枝一路上除了慌乱，还是慌乱。

“小时候我生病，父母总是着急地抱着我去医院，现在角色换了，当这些我早已习惯了的事情变成自己来做，是有点来不及适应。"父亲的病痛来得太快，没等阿枝做好准备，它就招呼也不打地到来，阿枝说，就算20年以后再来，也不算晚啊。

确诊后的第三个月，温岭当地的医生说，如果想要好的治疗效果，还得跑上海，接受伽玛刀手术。

“在父母面前，我以为自己还小，但面对病床上忍不住喊疼的父亲，发现他成了孩子。"一开始，父亲还能自己走路，两次大手术以后，已经没有力气上楼梯了，只能靠女儿的搀扶。

动手术、各种治疗费用，是一个无底洞，阿枝也知道即使花再多，结局也不会有改变。

一年下来，花了30多万。这些钱，都是阿枝准备留着换房子，以及儿子上小学以后的费用。而现在，她已经顾及不到其他，只想拿这些钱给父亲续命，哪怕再需要好几个30万。

一开始，家里人还对父亲瞒着病情，在不断花钱治疗的同时，还要用笑脸来面对他，转过身，则是泪流满面。

瞒，总是瞒不住的，父亲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的情况，从此状态变得越来越糟糕，“我知道，他心里可能已经放弃自己了。"

去年下半年，阿枝给父亲买了一个按摩仪，此时的父亲已经需要完全躺在床上了。

“我告诉他，这个仪器能缓解疼痛，我教他怎么用，他看也不看一眼。"以前，只要女儿买礼物送来，父亲永远都是笑嘻嘻地接着，而这次一反常态，还大吼了一声：“我都快死了你才拿来，为什么不在我身体好的时候给我用？"

父亲的脾气，跟病情一样，变得越来越糟糕。阿枝的内心，又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委屈，但也只能默默忍受着。

父亲以前身体好的时候，阿枝也会劝他多锻炼，或者参加体检，特别是父亲有时候无意说一句哪里不舒服，阿枝会非常警惕地说去看医生。但是，父亲很倔强，就是不愿意动不动就去医院。

“碰到这样的情况，我会跟父母吵，我是觉得他们年纪大了，身体有异样就得去早点看，就怕等小病变大病，到时候后悔就晚了。"可这样的话，阿枝也不可能直接说出口。她说，当自己过了30岁这个年龄，最害怕的一句话，就是听到父母说身体不好，而现在，这些隐患一下扑面而来。

后悔也好，懊恼也罢，都已经没有用了，一股强烈的无力感，就这样一阵一阵冲击着阿枝的内心。

其实去年上半年，阿枝有一件喜事的，跟丈夫商量好想要的二胎怀上了。儿子属龙，阿枝很想再生一个属鸡的女儿，这样儿女双全，龙凤呈祥。

但就在最需要养胎的时候，也是父亲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。

“母亲一个人顾不过来，尤其是每天看到被病痛折磨的父亲，她的身体也不是很好。"阿枝好多次都是拖着疲惫的身体，撑起娘家的日常生活。

父亲身体好的时候，儿子基本上由外公外婆帮忙带着，自从家里有了病人，一家人的生活节奏几乎完全被打破。

“自从父亲生病后，我们围在一桌吃饭就没有了笑声，特别怕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，父亲听了会不高兴。"所以，当得知自己有了二胎后，她迫不及待告诉了父母这个好消息，想着借此来冲冲喜。

然而，这个孩子并没能保住。

那一年除了要照顾父亲，阿枝还要准备一门专业考试，能休息的时间一再被压缩，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。

小产后，阿枝的身体变得虚弱，只能挤出时间去找中医看病，吃点中药调理。

“一切可能都是有安排的，该来的自然会来，不该来的，即使来了也会调头走开。"阿枝是一个乐观的人，父亲病倒的这一年半里，她也想了很多，“有些事总是要经历的，无非是早与晚的区别，日子还是照样要过的。"

以前几乎不进厨房的阿枝，在这段时间里也学着拿起锅铲，她说厨艺长进了不少，而这么做，也是想给父亲做几道家常菜，哄哄父亲开心。

更让她宽慰的，还有丈夫的体谅，他总会默默地帮她分担一些事情。这让阿枝的无力感，稍稍得到了缓解，“有时候，真担心自己的神经绷太紧了，也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就断了，这一种累，从身体到心理都压着我。"

现在，当同事朋友问她“还要不要再怀一个"的时候，随着父亲病情的日趋严重，阿枝心里的答案变得越来越模糊。

如果再要一个，至少这两年是没有这个心力了；哪怕父亲哪一天走了，自己疲惫的身体也需要有一段时间的休养；而再过两年，自己年纪大了，适不适合生二胎，又是一个问题。

如果不打算要了，眼下自己遇到的问题，将来会不会又在儿子身上重演？如果有两个孩子，刨去他们相伴生长不说，做父母的老了以后，还可以多一个子女照顾，儿女也可以分担一下责任，不至于像现在的自己，什么都是一个人来做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。

刚刚过去的春节7天假期，阿枝忐忑不安，几乎都是在医院陪着度过的，一步都不敢离开，就担心一走开，父亲就没了。

父亲已经在医院躺了大半年了，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，偶尔说说话，说自己很累，连睁个眼都累。

而这样的担心，到底还要持续多久？

昨晚，我把成稿发给阿枝看，她说自己看得泪流满面，感觉这一年半来的经历就像在梦里一般，“何时才能醒呢……"

来源：钱塘新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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